场域是社会学的主要理论之一,起源于19世纪中叶的物理学概念,但并非单指物理环境而言,也包括他人的行为及与此相连的许多因素。所谓精神场域,其实就是人类对空间感官的认知与情感和谐的诉求。诗人阿西说:“每个诗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他的永恒对象。诗人写诗,就是在他的这个世界里实现自己的诗歌理想。一个有抱负的诗人,总是会透过他的诗给我们呈现出区别于‘此地’的‘另一个地方’的神秘和诗意。”
曾被著名作家梁瑞郴誉为“湘南四才子”之首的衡阳甘建华,在衡岳湘水的精神场域中,诗歌具有天然的山水灵性。在散文《祖山植柏记》中,他曾这样说过:“现在的我非常害怕在山冲过夜,总觉得黑暗中有许多眼睛,从各个不同的方向打量我。”为什么会回乡种植88株圆柏?只因他忘不了祖先的血脉大地,铭记着祖父生前的嘱咐:“你是属兔的,与柏树有缘,记得以后要多种柏树啊!”茅洞桥是他的胞衣地,他的精神原点,第一精神场域。他以此为圆心,向外面的世界辐射出去,因而对自然景观有一种特别的观照与体悟。
在诗歌中行旅,当山水游圣,写地理佳构,或许这是另一种方式存在的徐霞客或马可·波罗。甘建华将作品置放于“地理诗”这一框架中,便有了接地气得先机的时代风貌,归纳起来顺理成章,阅读起来感觉通畅。这些地理诗以地域为纽带,用情感和意象串联成册,堪称诗人的一本心灵自传。
一个诗人不写自己的故乡是可耻的。甘建华近年为茅洞桥创作了许多情感饱满为人传诵的诗歌,譬如《茅洞桥记》:“提及这三个字,我的心头忽地一热/我的父亲生于斯,我的祖父葬于斯/我的先祖,六百多年前迁徙于斯”;譬如《栗江谣》:“栗江流经我的故乡八十公里/我是栗江哺育的一个儿子”;譬如《在斗山桥水库大坝读心经》:“湘南大山深处的一道长城。斗山桥/两千万吨绿色的诗歌,风流蕴藉”;譬如《斗山二塔·文魁塔》:“文魁塔边/一湾清浅的溪水/蜿蜒流往湘江/这儿也是蓝墨水的上游”,此外还有《茅洞桥夏日故事》《母校三个七重奏》等。这些诗作注入了诗人生命的独特体验,深深扎根于千年古镇的水土风物之中,因此独一无二不可争辩,借用任何文学修辞都显得多余。
以生养自己的衡岳湘水为描写对象,是甘建华地理诗中的重头戏。他写石鼓书院、福严寺、柘里渡、陆氏宗祠,写祁东、衡东、龙溪湖、马鞍山、白云路、蒸水河、大义山,写高鑫农贸市场、南湖公园、红旗水库、罗帅纪念园,反映面相当宽广,读者展卷如晤,可见五彩斑斓的湖湘地理长轴。譬如《清竹村水稻》:“玉蟾岩的一粒稻种,万余年后/在湘江中游衡南,嘉禾蔚生/田舍翁,正在成为上天的恩宠/誉满世界的老汉,袁隆平/确有盖世神功,管仲的/千秋家国梦,仓廪实与衣食足/丰盈圆满,八音齐奏”。诗写中华万千年来的稻作文明,在偏远的清竹村实现了神农氏的传说。袁隆平院士培植的第三代杂交水稻,每穗总粒数达到390粒,平均亩产1046.3公斤,甚至再增加几百斤都不在话下,“简直是天方夜谭,然而的确是/现实一种”。
甘建华诗写家乡人物方面,以悼念乡贤洛夫先生“问与说”最为出彩,体现了同乡晚辈对世界级大诗人的崇敬之情。他借诗翁之口先问植物:“燕子山今春的花事如何/对门岭上的油菜花旺不旺/我家房前那株年柑子/结的果多不多/听说去年秋冬的雨水少/果子是不是有点苦/那树柚子呢 橙子呢”;再问人与家畜:“李铁匠的孙子该上初中了吧/那个头上有三个旋的毛头/打起架来不要命/真是咱湖南人的种/还有他家隔壁那只小黄犬/见人一副惺忪的样子/却爱跟小花猫逗乐/互相撕咬着尾巴/它们现在都还好吧”。俗话说“是真佛只讲家常”,真正的大诗人关注宇宙漂木这些高深的问题,也不忘关注生活中的细微与波澜,从中探寻天道轮回人间烟火。而在《先生说》中,意象简洁而不简单:“平溪在台北郊区/这是一个矿区小镇/有一条铁路穿境而过/紧邻着我们的新婚燕居”,“黄昏时我们在街上闲逛/顺便买点碧绿的青菜/有时也买一包橘子/沿着长长的铁轨散步/朝着前方冉冉下沉的落日”。
甘建华另一个重要的精神场域,则在几千里外的西部之西。在学术笔记《地理学让我们拥有诗和远方》中,他曾这样谈到:“跨长江,过黄河,从中原郑州调头向西,取道关中平原八百里秦川,沿着丝绸之路迤逦前行。在西去列车的窗口,眺望刀削斧斫般的黄土高坡和孤独的树影,对着陕西连接陇东的半边盖房舍,还有道旁粗笨朴拙的老农和妇人,一个劲儿地发呆。穿越祁连山以北的两千里河西走廊,想象长城外的牧草、驼铃与野狼,想象李广、卫青、霍去病的金戈铁马,想象乌孙与匈奴说不清楚的种族血缘,想象西域高僧传承大小乘佛教涌入长安……这是我关于大西北最初也最深刻的地理印象。”
往前追溯38年,甘建华追随父亲到了青藏高原,到了柴达木盆地,在那儿读书、工作、生活、恋爱,前后总计11年时光,所以成年后的精神体验必然由第二故乡生发。作为20世纪80年代中国大学生诗歌运动的一员健将,甘建华其时的代表作是《西宁:四月的主题及其变奏》和《花土沟:钻井工组曲》,这两组诗清新而又刚猛,语言就像湟水河的浪花一样,带有青藏高原特有的灵气与温度。前者是他献给大学老师和同窗好友的作品,现在读来依然让人泪湿纸巾,而他与四位师友的情谊维持至今已近40年,更是被熟悉的人们传为佳话。后者礼赞柴达木石油工人,昔日“中国西部的得克萨斯”,经过三代人的不懈拼搏,成为年产千万吨级的大油气田,花土沟也衍变成为美丽的边城茫崖市。
与之相比,我更喜欢那组《西部之西:重返梦境之旅》,每一首诗都在讲述一个故事,似乎都能看到一个美妙的身影。“岁月的记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真的有那样一个人吗?/真的有那样一张笑靥吗?”(《大柴旦情思》);“那个石油技校的校花/与意气风发的湖南伢子/一如湘江帆转九面/九谈九散,一诗成谶/最初的恩爱变为最后的伤害”(《回到冷湖》);“繁华褪尽后的落寞/伴我一天天老去/相信依然有一双大眼睛/眺望着通往西部之西/这条世界上最孤独的公路”(《花土沟的梦》);“在你离开格尔木多年之后/我横穿整个柴达木盆地/第一次来到梦境中的戈壁新城/寻觅你的行踪/缱绻一生的嗅觉记忆”(《格尔木故事》)。一段段美丽的沧桑已然错失,而她们是谁呢?现在又在何方?确定可知的是,“王家飞出一只美丽的凤凰”,她与诗人正幸福地生活在衡阳晴好居。
在甘建华的许多文章中,均不无深情地谈到柴达木文学的奠基人———著名诗人李季、著名作家李若冰。他虽然没有见过“石油诗”鼻祖李季,但《柴达木小唱》给予他凌空飞翔的诗思,并使他在多年后引发出“地理诗”这样一个崭新的概念。他受益于李若冰的《柴达木手记》,以获得全国冰心散文奖、丝路散文奖的《冷湖那个地方》,成为继承其衣钵的“中国西部文学和柴达木文学的一员悍将”(著名作家朱奇语)。他是恢复高考之后青海师大地理系首届毕业生,多年后被母校聘为地理学客座教授,“我的身体里植有她的遗传基因,我的血管里流着她的新鲜血液,我的呼吸中弥漫着她的丁香和格桑花香,我的文章中带有鲜明的青海师范大学印记。”他在大漠深处的冷湖、花土沟,一边从事新闻采编工作,为自己谋得生活的衣食;一边听从心灵的召唤,从事艰苦的文学创作;并带领当地文学爱好者进入了一个较高的层面,许多人因为他而改变了命运,许多人相继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和青海省、中石油作协。
就在那段宝贵的青春岁月里,甘建华独创了一个地理名词“西部之西”(The West of China‘s West),现在已成为国际旅游界对青藏高原西北部地区的指称,进而成为一个流传甚广的文学语词,成为一个有价值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符号。许多诗人以之为题写诗作词,许多画家以之为题创作美术作品。西部之西的荒漠深处,花格输油管线中间站甘森,“漫漫无垠的黄砂中/几栋十分醒目的红顶房子/宛若一座漂浮在/茫茫大海中的孤岛/不是日光水汽折射下的/海市蜃楼/而是一个超能力太空站”。就是这个没有任何社会依托基础的地方,甘建华在《人民日报》大地副刊发表散文《甘森的西红柿》,成为2015年重庆市高考作文题,几十万考生的命运与之发生了奇妙的联系。几年后,他又饱含深情地吟咏《甘森热泵站》:“而我一直忘不了/院中那几棵挺拔的白杨树/忘不了大棚中盛开着/浪漫的大丽花/几畦嫩绿的小白菜/绿中泛红的彩椒/和娇艳如美人的西红柿/忘不了,亲情文化墙/一束温馨的阳光/打在几个姐妹的笑脸上”。
“记取一路山水远,也是行程也是禅。”甘建华的诗以地理为切入点,涉及自然、人文、历史、民俗风情、日常生活等各个层面,通过描摹世界各地的自然景观,勾勒出鲜活的立体文学场景,使之富有打动人心的诗意,让人们对未来充满希望和想象。就像他说的那样:“即使一些场景因为时光和风沙的摧残不复存在,但有了这些文字的传承依然熠熠生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倘若把衡岳湘水这个第一精神场域比作太阳,把青海高原柴达木盆地这个重要的精神场域比作月亮,那么无论白昼或黑夜,甘建华的地理诗都能让我们看到明亮的光芒。(杨戈平)
作者简介
杨戈平,笔名解,湖南宁远县人。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诗歌学会常务理事。作品散见于《花城》《芙蓉》《诗刊》《作品》《扬子江》《湖南文学》等文学期刊,入选多种重要选刊、选本及排行榜。著有诗集《一条溺死在秋季的鱼》《纸日子》《在一起》《灰色调》、长诗《南洞庭之波》《血液中嘉禾茁壮》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