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县浮来山定林寺有3300岁“天下第一老银杏”一株,名列“中国十大古树”,位居“中国最美古树”榜首。这一树龄与评价,见诸国家林业局主编《中国树木奇观》(中国林业出版社2003年版)。
此树尚有一耐人寻味别称———“佛指甲”。
树下碑碣林立,清顺治甲午年(1654)莒州太守陈全国碑文曰“此树盖已三千余年”,并诗赞:
大树龙盘会鲁侯,烟云如盖笼浮丘。
形分瓣瓣莲花座,质比层层螺髻头。
史载皇王已廿代,人经仙释几多流。
看来古今皆成幻,独子长生伴客游。
我这个“树痴”,自1980年至2013年33年间有缘四度谒之,其中经历,恰似蚕宝一生“卵、虫、蛹、蛾”四个阶段,大有苏子“羽化登仙”之感。对“佛指甲”的深意,也算略有探察。
一
初谒老银杏是在恢复高考志学之年。1979年,我入临沂师专中文系学习,第二学期第一节写生课,便由老师率领至时属临沂地区的浮来山。一个行道树下长大的城市孩子,哪见过深山老树的伟岸雍容,于是,震撼中写下一篇被老师选为范文当堂宣读的得意习作。惜原作文本无存,记忆中老师圈点的稚嫩文句大略有:“汽车在沙尘飞扬的沂蒙土路上颠簸,蓦然间,前方一大团墨绿色的云朵从天际地平线上浮起,呀,这就是浮来山!是啊,一路贫瘠山地,兀然突起一座绿荫笼罩的山包,确如古人对归隐此处的《文心雕龙》作者刘勰的景仰:‘天为生公留福地’,使人愿意相信那些或佛陀或观音,为救生民于洪水,‘浮来仙山’‘迁定茂林’的神话并非无稽之谈。它的繁茂肥沃,就像撒上一把沙,也会立即长出一片林子似的。尤其‘山到成名自有高’,这座海拔不到300米的小山,居然拥有刘勰与老银杏人杰地灵两大世界级国宝,真让人刮目相看、仰之弥高!”——— 莒文化与齐文化、鲁文化并称山东三大文化真不是随便吹的。说它像丰碑,它比丰碑更悠久;说它像铁塔,它比铁塔更长生……当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该如何更好地描摹这参天神木的丰姿时,还是先贤给予启迪———定林寺外郭沫若题额的文心亭内,一块大卵石上镌有“象山树”三个篆字,落款为“隐士慧地题”,而“慧地”正是刘勰的法号。确实,老树不正象山?只有高山之顶天立地、贯古通今,才差可形容这株硕果仅存的树王,也只有博通经论、梦攀彩云、独善垂文、奉时骋绩的大德大智,才能如此准确点破个中真意!
多年后,当我的古树创作、研究取得一点成绩,回顾内心的原始冲动即应始于此时,就像一只游荡的精子,冥冥中一头撞在老银杏这颗巨大的母卵上,着床坐胎。
再谒老银杏是在参加工作而立之年。这次是随单位组织旅游而至,我像老熟人一样,喋喋不休向同事们夸耀“鲁公莒子树下会盟”的悠远历史;演绎“七搂八拃一媳妇”的美好传说;神侃“根延数里地,日耗两吨水”的奇闻异事;力陈“满山尽带黄金甲”的绝世秋色;慨叹频遭“地震、火灾、龙卷风”的超人顽强;试听层峦叠翠间大音希声的“古树之声”;并到大树下、碑碣前、“象山树”刻石旁,一一拍照留念。这是1986年,我刚调入青岛市委党校,之前的学习、准备工作告一段落,之后的教研、创作业绩即将展开,就像一颗混沌状态的卵泡开始具有一只虫的形态。
三谒老银杏是在2007事业有成知命之年。2006年1月,唤醒心中爱树种子,迸发创作激情,小宇宙爆发般仅用三年时间,走遍本地山山水水、寺庙村庄,精选75种150株古树名木作为自然和历史的精魂来歌颂,出版摄影诗文集《树魂:青岛崂山古树名木精赏》,以及转战齐鲁大地30余市县,朝拜百余树祖,首立省社科重点项目《山东古树名木文化遗产保护与开发研究》(2007.1),虽人微言轻,却都小获成功,为触动、吸引官民上下诗情画意、尊古爱树之心,尽了一点绵薄之力———适逢2007年10月十七大提出生态文明建设新要求,省长、市委书记、市长等领导层层批示,召开新闻发布会,《人民日报》、中国国际广播电台、中国摄影杂志、中国摄影报、西班牙新闻通讯以及本地各家媒体,以头版、整版、连载等形式大力宣介;先后获省市社科奖文艺奖,我被誉为“古树痴”“古树王”。一桩顺应内心呼唤的善举,有幸引起这么多领导、媒体、各方各界共鸣,实在始料未及!我理所当然再度赴莒拜会老友,就像蚕宝幼虫又变身蚕蛹,完成一次新的升华,并为最终的翱翔积聚力量。
我与定林寺老寺工聊天,像老中医一样向他详细打问老银杏的头身寒热等诸事,以及园林部门照料老树的情况;告诉他,我在省课题中把老银杏称为“世界最老银杏王”。然后聊起银杏最早起源于3亿年前古生代石炭纪,至三叠纪、侏罗纪遍布全球,与恐龙同步一时,当得起“活化石”之美名。又聊起3000万年前地球冰川运动,银杏几遭灭顶之灾,侥幸东西山脉阻隔,孑遗我国;2006年中国林学会组织评选,近99%投票选其为“国树”。又聊起全世界银杏大树均源于中国:最先传入朝鲜、日本,18世纪由日本引入欧土再转入美洲;李鸿章曾以珍贵果品馈赠美国政府;世界文化巨人歌德更对银杏情有独钟,特意托友人从中国引种在魏玛图书馆院内,并专门写了一首《二裂银杏叶》诗献给爱人。又聊起银杏尚有“公孙”“鸭脚”多种别名,各有典故:“公种而孙得食”(周文华《汝南圃史》),“鸭脚生江南,名实本相符。绛囊因入贡,银杏贵中州”(欧阳修《鸭脚》);果实色白或黄,又名“白果”,梵语称“金果”;而该树材质坚硬细腻,雕成佛像,指甲薄处也不破不裂,又誉“佛指甲”。还聊起银杏一身是宝,果、叶皆可入药,古时举子们进科场应试,白果为必备之物,取其缩便之功;韩国人将其与国宝高丽参相提并论……老人闻言甚惊讶,特赠我一粒用药酒浸泡、连着叶柄的老树“正果”,我像珍藏佛骨舍利子一般供奉家中,这里面蕴藏着数千年的生命信息啊!
二
四谒老银杏则于2013行将退休耳顺之年。我以长诗《无所不在的见证者:中国古树行歌》为提纲,全面反映全国34省区古树风采、厚重历史与现实关怀的宏大工程,只差台湾一地即告收工。恰于此时接到《日照日报》采风活动邀请,给我反思今生为何走上并如何应对一条“独善垂文”“痴情古树”之路提供了一个天赐良机,此事注定要再经历一番破茧成蝶的飞升。
7月4日的登山是在雨中,被大雨浇透的老银杏像大舜王一般黧黑魁梧,一片片小扇叶闪闪发光青翠欲滴,仍像6年前27年前33年前那样岿然不动、活力旺盛。只是老树身边的“拐棍”——— 保护支柱增加到15根,样式也由过去的白色石柱改为灰黑色的仿真树纹柱,它们与老树浑然一体,像极了一尊长了好多腿脚的巨灵天神或史前怪兽,显示出莒人爱树护树的不懈努力与良苦用心。我为写作过《一棵怀抱炸弹的老樟树》等文的特邀嘉宾梁衡先生所撰制的嵌名联,此刻仿佛都有了活生生的意象所指——— “历经沧桑读古树,平衡阴阳扛大梁”。
最难得的是78岁的莒县博物馆馆长苏兆庆,冒雨树下,为大家做义务讲解员。当地谚云:“莒县有三宝:大树、瓦罐和苏老。”苏老作为“点燃莒文化遗产火炬”的莒文化研究开拓者,用半个多世纪的生命灵光,潜心钻研陵阳河遗址“日、云、山”陶文符号,提出一整套陶文字早于甲骨文、莒文化早于齐鲁文化的观点,改变了以往山东文化言必称齐鲁的思维定势。看着苏老挥动雨伞、手舞足蹈的样子,听着苏老热情洋溢、如数家珍的话语,我好似真的听到老树王发出了“古树之声”,又好似看到一位手持彩练当空舞的美丽蝶仙!
拙文《古树颂》中有句“心语”:“具有优异与奉献不绝的优生力,这便是古树能够进入长生极乐世界的武林秘籍。”这既是苏老的真实写照,也是我穷毕生“文心”、竭“雕龙”之力,所孜孜以求的“登仙”“至善”之境啊!
“优异”乃行善之力。“奉献”乃行善之心。集“优生力”于一身者是幸运的。这就是至善吧。
一尊蝶仙扇动翅膀,才能激荡全世界的风暴海浪。
老银杏西侧还有株一搂多粗的小银杏,是已故的莒县考古旅游事业元老,比苏老还老18岁的卢省三先生,从老树枝丫移栽而成活,卢先生留诗纪念:“此树非是果仁胎,大树怀中移下来,从此古树有后代,一九五九冬月栽。”另定林寺后院,也有挂满祈福红带的千岁银杏一株,亦为三千岁银杏后嗣。“四世同堂”“五世同堂”,自古为人钦羡,这“六十岁孙子有爷抱”“千岁孙子有爷抱”的福分就更加稀罕!不难想见,蛮荒时代的中华大地,曾有大片的银杏林云蒸霞蔚,而沧海桑田风刀霜剑兽啮虫噬诸般天灾,更兼人祸诞生后,这批国宝逐渐消失殆尽。数千年商周老树得以“独自长生伴客游”,除自身强大的优生力外,有幸知遇于“好让不争”(《山海经·海外东经》)的莒地良民,也是重要原因,主客体缺一不可。唯良相明君风云际会,才会上演一出震古烁今的历史佳话。或者,按照尼采“天才与土壤”的理论,唯有老银杏这个“强力意志”“超人”的“天才”,得遇莒民这块“培植天才的土壤”,才会诞生人见人爱的古树奇观。
人世间有贪婪、有杀戮、有愚昧(佛云“贪嗔痴”三不善根),有毁树损绿的恶行蠢事,但也确有“千岁孙子有爷抱”的动人景观存在,也确有一代代莒人对老树的感恩尊崇爱护存在。特别是那些唯利是图、不择手段、追捧横财、跪拜屠刀、无视荒漠饿殍的恶人,即便心存恶念,也必须围上“厚黑”的遮羞布,胆敢明言“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的大恶元凶,终归千夫所指、遗臭万年!这就证明着“善”确实存在,证明着“善的力量”确实存在,证明着“人心向善”确实存在。故,做人还应择善而行,不忘“人之初”来处,步武莒人爱树护树之善举。
爱树也是爱自己。施善者也是受善者。
深究起来,人类能够独霸世界,乃因“认知革命”带来的“虚构故事”能力突然膨胀,能使无数陌生人集结起来有效合作。(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所以,人们才会“按照自己的尺度”,将心目中的美好理想、善良本性统统投射到树木身上,将这原本被掠夺被伤害的弱者,打造成反而要向它顶礼膜拜的神明,借以凝聚人心。
如此说来,老银杏还真是一片佛指甲!
古木名花掩映的后院中,还有弥足珍贵的唐代“三教堂”一处,反映了魏晋以降,“道、释、儒”三教合一的可喜历史思潮。道家讲“得道成仙”,佛家讲“普度众生”,儒家讲“修齐治平”,而影响了儒道两家的五经之首《易经》,也讲“自强载物”,骨子里都不外“穷独(善)达兼(善)”四字——— 道家“一人得道”,也要“鸡犬升天”。古人这种“三教虽殊,同归于善”(《周书·韦敻传》)的大同理想,实乃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题中之意,而其应对世事无常,“花开花落两由之”的大智慧大策略,更堪为今人圭臬。刘勰“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之薪传可谓深得精髓。有论者盲人摸象,摸不透其思想底色,皆因不得其“博通”要领。
参观中又说起“直钩垂钓,志在君相”“八十遇文王”的姜太公,这位与老银杏同龄的老祖,恰与老银杏又是同乡,不免给“被耽误的一代”的老人们,平添了若干“大器晚成”的念想。再思刘勰隐于树下数年而殁,未能等到“奉时以骋绩”那一天,但其“独善以垂文”,同样遗泽后人。时运不同,方式不同,善则一矣,“优生力”则一矣。其中哲理,耐人寻味。
三
莒字,本意为芋头(《说文解字》)。莒之地名,应为多产或喜食芋头之故。小时候,老外婆经常操着浓重的长沙乡音劝我吃芋头说:“恰(吃)得芋头,事事遇头。”今始信夫:吃过莒县芋头的老银杏、姜太公、刘勰、卢老苏老,都是“头”哈!而且巧得很,刘勰代表的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姜太公代表的是“八十遇文王”的耐心,老银杏代表的是“独自长生伴客游”的祥和,正是三种摆脱人生颓丧、浮躁、痛苦、无聊……诸般负能量的最佳心态。三心得一可安天下,况三者俱备乎?
莒,夏为大部落,商建姑幕国,周武王公元前1046年始封莒国。公元前431年,“三十世为楚所灭”(《汉书·地理志》),但国灭,树不灭、人不灭、文化不灭。莒人人树相依,世代相传,为中华、为世界保留的这点文明初光、佛甲善根、强大“优生力”,至今为天地立心,日照永远!
我常常暗自庆幸,能有福缘以33载蝼蚁小年,四谒3300岁寿椿大年,收获由初识惊艳而熟识猎奇而深知爱护而心有灵犀善根相通的步步仙升。现在,距最后一次相会转瞬又过去了6年,我好巴望五度匍匐在它铺天盖地、游戏风云的华冠下,为它再献一首赞歌。
歌曰:
古莒之地,鲧禹洪泛。
佛陀观音,拯民深渊。
迁定茂林,浮来仙山。
中屹神木,福荫蔽天。
其名银杏,上溯亿年。
鲜活化石,无价遗产。
最美国树,寿逾三千。
天下第一,见者有缘。
丰碑铁塔,略输豹变。
扶桑建若,稍逊虚幻。
其实白果,其叶碧扇。
灵根数里,虬枝犀干。
叠翠拥金,其冠象山。
大材之用,佛甲一片。
万岁高曾,千岁孙玄。
数代同堂,潇洒世间。
地震火焚,飓风龙卷。
历尽沧桑,见证治乱。
商纣殷鉴,周始封建。
太公钓鱼,八十运转。
鲁公莒子,会盟树前。
毋忘在莒,落难齐桓。
文心雕龙,开山鸿篇。
三教合一,穷独达兼。
痴情古树,步武莒县。
优生基因,善根绵绵。
首善母树,中华钜献。
文明初光,日照永远。
(吴新元)